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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本不好走,幸而有你相伴左右

于小戈 咕咕自留地 2020-02-16


“除了吃进嘴里的,我可什么都不信~”


我爬在爷爷的床铺上睡得迷迷糊糊,时不时抽出枕头下的手机看看闹钟响了没,神经紧张到又在闹钟响前2分钟挣扎着醒来


听见厨房里高压锅冒气的声音,小李剥豆子的声音,听见奶奶磨臭墨汁的声音,奶奶压低声音跟小李讲,“我跟她说睡会儿睡会儿,她说要工作不睡,结果睡到现在,不是蛮好嘛”


小李说,“晚上煮稀饭还是下面条,小戈子在不在家里吃饭”

奶奶说:“她啊,她说她要出去”

小李说:“天都黑了,出去干嘛”

奶奶说:“她说她要赚钱养家啊,我将来要是老年痴呆症了,请个陪护得2万多块钱一个月呢”

小李说:“瞎讲把讲,奶奶不会老年痴呆的,小戈子要啥挣钱养家,家里那么多人养她。”

奶奶说:“不知道去干嘛,反正我把她床铺好了,她晚上回来睡”



我哭笑不得,什么时候说过今天睡这不走了,我挣扎着爬起来喊:“奶奶我晚上不回来睡,我要等法国人下飞机,去外滩开会,离家近我回去睡,明天我还来的。”

奶奶大声说:“好的好的,那明天再来”


从12岁那年起,我就住校了,我住在爷爷奶奶家长到小学,爸爸妈妈就把我接回家了。


彼时,爸妈还在事业打拼期,实在是太忙,没空管我,我们仨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做菜极好吃,但外婆是个火爆桶脾气,经常打我表妹,脾气上来了,不敢打我就吼我。


我12岁那年,十一假期和爸妈去外滩看灯的一天晚上,外婆在家脑溢血去世。同年,我就被送进了寄宿制学校,开始了背着30公斤小书包,一周回一次家的生活。


在我的青春叛逆期里,经常和妈吵架,如果那时候要有什么老妈是祸害豆瓣小组,我肯定会去参加。


时有携巨款压岁钱离家出走之类的傻事,不是每个星期都回家,但一定每个星期都会去爷爷奶奶家报道,有时和家里怄气,去爷爷家抓我,一抓一个准。



我29岁结婚那一年,爷爷比谁都伤心,天天在家哭,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叹气说,“没有了,嫁走了,去北京了,不会回来了。”


今天我从虹桥出来上车就给奶奶打电话,

我说“奶奶,你在做啥呢?”

她说,“我在家啊,隔壁502珊珊妈妈包了点馄饨给我吃,不过我吃过饭了已经”

我说:“我1个小时以后来和你一起吃饭哦,我叫了你喜欢的搓扁鱼和鸡汤,还有老宁波汤团”

奶奶高兴地忙不迭说:“好的好的,我现在开始不吃了,等你来一起,我们再吃一顿。”


爷爷奶奶家住在5楼,老实临界公房,重型卡车开过来时,房子还会摇晃,地铁开过时,地面微微抖动,甚至连老铁窗都会跟着颤动。


有一年冬天大米去奶奶家,大米握着奶奶冰冷的手说,奶奶我给你把家里的窗都换了吧,洒风,你们又舍不得开空调,冬天太冷了。


第二个星期,她就利索地把窗给奶奶换了。


爷爷奶奶楼里上下前后左右的老人,去世的去世,被子女接走的接走,越来越多老邻居把房子出租给外来打工的年轻小夫妻们,每层楼的防盗门都长得差不多,


有时候我会气喘吁吁跑错楼层,站门口要多看一眼白墙上家家户户都有的蓝色光明牛奶箱上的房门号,才确认无疑。


每次我都还没敲门,奶奶就哈哈哈跑出来开门说,整栋楼都快给你跑塌了,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一进门就说累死我了,几十年都一样。


我踩着点进门,叫了旧款宁波菜馆的清蒸搓扁鱼,苏北老母鸡汤,煎笋脯、老宁波黑洋沙汤团,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小小一张餐桌,原本是放慢了砚台、毛笔、宣纸,我一来,七尺咔嚓都摆满了饭菜。


奶奶吃口甜再吃口咸的,嘴上一边说着不要出去乱买东西,一边跟小李说,“你也吃一碗汤圆,正宗的”



每次我到上海,妈妈从来不知道我的行程,我们是一对奇异的母女,我不知道她去哪个国家,她也不知道我去哪个国家了,从前我要想知道她在不在家,只能靠家门口的宠物店宠宠熊给我发扣款短信:尊敬的于女士,您家的孩子于抗抗于XXX至XXX消费寄宿费XXXX元,哦,老娘又出去漂了。


这次回家,路过人去楼空的宠宠熊,想到家里我弟弟于抗抗已经不在,鼻子一酸,我自去了北京以后,后几年对抗抗付出得太少了,以至于每次回家,路过宠宠熊都会问下抗抗的卡里还有多少钱,每次打个几千,潜意识多少有些补偿心理。

有时候妈妈又出国了,我就去宠宠熊看抗抗,带他出去玩半天。我回上海,一般都是公差住酒店,方便开会,但无论多晚,爷爷奶奶要去看,抗抗也得去抱。


突然有一天,老妈打电话来说,不要再给宠宠熊打钱了,老板欠债跑路了,咱们卡里的钱也没了,老板在玻璃门上留了张纸条写着说:


“如果有一天我有钱了

会努力还钱的。”


转眼,物是人非,今天我在车上路过宠宠熊,变成了垃圾站,玻璃门上还贴着宠宠熊的字样,而那张还钱的纸条,早就不见了。



奶奶在阳台上晾衣服,小李说,你干嘛呢


奶奶说,“要把爷爷军队里的马甲洗干净了,补一补,里子有点破了,外面都是好的,一点都没破,他当宝贝一样,穿了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不肯脱下来,我给他洗洗干净,补好,放好”


小李说:“爷爷都走了,你洗干净给谁穿啊”


奶奶说:“留个纪念吧,他当宝贝一样,我给他补好了,放起来”


我说,“奶奶,这件军装马甲爷爷穿了多少年啊”


奶奶说:“三四十年至少吧,退伍以后就穿着,有好几件差不多样子的,你说也奇怪,怎么也不坏哦”


留着那就留着吧,我也同意我奶奶留着,我结婚那年,要求老人家都正装,奶奶这一辈姨婆都换了丝绒连衣裙,叔叔阿舅这一辈去outlet买了人生第一套Armani西服,就爷爷死也不肯脱下他的军装马甲。





隔着竹帘,我看着奶奶把那件马甲展了又展,举着衣杈子挂了上去,阳台上挂着那年奶奶喊我去城隍庙买的红灯笼,那年鞭炮声震天响,城隍庙行车寸步难行,我和店小二唠了半天,回头看我家车堵得还在老地方。


奶奶说,“你就睡会儿吧,我给你房间,床都铺好了,都是新的,你睡会儿吧”

我说“我不睡,我俩在床上坐会儿”


每次我回爷爷奶奶家,鞋子一蹬,就爬上床,趴在爷爷的床位上看手机,奶奶说,我都那么大了,无论在哪儿,无论床有多小,去医院里,我也是一进门就抱住爷爷的头又亲又抱,用力把鞋子蹬了,硬是跟爷爷挤在一个小床上,


护士路过了都说,老爷家的小女儿来了,奶奶每次都嘻嘻哈哈纠正说,是孙女,从小就那样。



就像我奶奶说的那样,我爷爷60多岁到90多岁那30年里,人一点都没有变老过,而我却从小娃娃变成了大闺女,到死的那一天,爷爷都是记忆里穿着军装马甲,摇着蒲扇的老样子,每次我拖着行李亲他的脸跟他道别,他都说一样的话,“我挺好的,你别回来”


奶奶反复说,“我给你铺好了床,你去隔壁睡吧”

我说“我不去,我就趴一会儿,你来跟我一起躺会儿吧”


奶奶和我并排躺在床上,就像爷爷刚去世没多久那几个月,我也是这样拖着行李从北京匆匆来,躺在爷爷的床位上,靠着奶奶,看《演戏攻略》看了一整天,你知道人们总是会习惯性掩盖最深的那个隐秘伤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而这种永失我爱的挖心般疼痛,将会在未来的很多年里,缓慢释放,午夜梦回时,只有你自己。



奶奶今天有点奇怪,总是叫我回我屋睡去,我小时候长大的卧室,已经20多年不睡了,变成了客房,只有家里来客人才睡,平时都堆满了字画、卷轴。


我抱着爷爷的被子,睡到迷迷糊糊时,听见箩筐掉在地上的声音,小李在拣菜,


奶奶压低声音跟小李说:“她妈妈跟我说,不要再让她睡爷爷的床,说是这里那里什么什么讲究,不行的咯,你看看她,来了就往爷爷的床铺钻,跟小时候一样,我看嘛,好像也没什么”


小李悄声说:“那还是不要被她妈妈看见了,又要说你”


我瞬间明白,为什么奶奶总是跟我讲你的床已经铺好了



我从托儿所起,就被爸爸妈妈要求睡在那个大卧室里,但一直到小学快毕业了,还是不依不饶,妈妈每天来视察完,我就像个小猴子一样在床上使劲地跳,喊爷爷来背我。

从小挤在爷爷奶奶的被子中间长大,上半夜在自己的屋子里装死装睡着,妈妈一走,就可怜兮兮去敲爷爷奶奶的门。


然后的然后,爷爷得癌症的那5年里,救护车推来推去,我仍然守在爷爷身边,和他头并头,给他擦身,摸油,贴灸贴。



爷爷走了,可是只要我躺在当年他躺的床铺上,坐在他磨到光亮的藤椅上,就觉得日子,真的是,一切都没有变。


奶奶把我送她的所有香水瓶子,都整整齐齐放满在床头,像个孩子似的跟我展示,Armani的Si,Marc Jacobs小雏菊,Miu Miu滢蓝


我拍拍她手背说,睡会儿,来我们祖孙俩睡会儿




她说,“你表姐的妈妈好像是中风了,住在医院里连电话都接不了了,一个月陪护要2万多块,太贵了,你说,如果我得了老年痴呆症怎么办?”


我说:“那我就把你接过来跟我一起,或者你不愿意动,我就搬过来陪你,给你找一个好的护理院,我每天下班都来陪你”


她说,“我要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你不要来看我,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会的

天崩地裂

岁月消融

一切归零

如同回到羊水里的婴儿


即便记忆没有了

爱,还在


还有2天就是520

我终于把平时表达爱最极限的话

“奶奶你孙女是不是别人的好呀”

换成最直接的表达

“奶奶,我真爱你呀”

“嘿嘿,你出啥洋相”

我奶奶没有生过小孩

一辈子都是少女

我爷爷与我亦无血亲

但是,你们俩,

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儿啊

没有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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